【流年】我寄人间雪满头(短篇小说)

笔名爱情日志2022-04-30 11:42:441

从医院出来,我捂着平坦的肚子,身子微微后倾,脚步轻缓拖拉,犹如身怀六甲,心中五味杂陈。

这些年的婚姻生活,习惯了二人世界。我开始坚持不要孩子,后来想要,却怀不上。七年之痒,白光天已经发福,他比我还着急,拉着我到处检查,查来查去,也没查出什么问题,可孩子就是不来。今年第八年,突然发觉例假迟迟不来。有心栽花与无意插柳的落差是忐忑下的小纳闷,于是试孕纸查尿,然后憋尿做彩超——我不相信啊,或者说,心中有恐慌,祈愿是误会,呈现阳性的试纸失误而已,当然要彩超下。

静静躺在洁白的床铺上,袒露着肚腹,接受凉湿的润滑剂的涂抹,接受类似按摩器物件的仔细挤压。

恭喜你当妈妈了。

啊,真怀孕了。沮丧无限,我屏住呼吸耐心听医生后面的话。

一个多月的胚芽咧,好的很。

果真是……一个多月前,我在外地出差,一个星期。而那个星期,我唯一记得的就是会议中的一次游览。陡峭的悬崖,没有缆绳的原始栈道,所有人都离开了,但我和洛夫留了下来,他左我右。冷嗖嗖的风从背后连绵大山的缝隙处灌来,长出阴森而锋利的爪牙,刚才还挂在头顶的圆硕太阳突然消失了,浸染了冷凉山风的黑暗,宽阔无边、浓厚沉重,天地瞬间改变了模样。雨水冰凉地滴落,哗哗地扯起水帘,我们脚下的栈道湿滑,旁边的悬崖冰凉,洛夫拉住我的手,几乎是拥抱着我离开了悬崖,到了一棵不知年月的古树下。

雨帘又突兀地收起,太阳出来了,挂在头顶,温馨而新鲜地照耀。我们倚身古树后面的大石墩,一起辨认石墩上面的刻字。乾隆年间的篆书,在风雨侵蚀中斑驳模糊,洛夫细心地用无名指指甲轻轻顺着石墩上的纹路刻划,连缀辨认的字体成诗句,仿佛不能确定,征求我的意见。我们俯身,睁大肉眼,对着大石墩。他与我那么近,彼此呼吸相通,我们一起念出时,洛夫再次拉住我的手。

该怎么说呢?几乎梦幻般,零碎不真实,轻忽忽地来,不彻底地离去,刹那的光景中,譬如雨水,譬如凉湿,譬如幽暗……碎片扇起让人情不自禁驻足流连的梦幻。洛夫在我漠然中一遍遍发出信息,耳语般地穿透屏幕,带着陌生不乏亲昵的温热,倔强地培育记忆这棵大树。洛夫要求把梦幻彻底推翻基脚,重新垒砌另一座大厦。

雄心偏遇无为。我删除洛夫的号码,但他强悍地攀附我的屏幕,以11个数字掀起碎片边角,抵触我并不觉得厌烦的日常。

那一次……时间吻合,可白光天在吻合的时间之外。

懊恼与沮丧中,脑海中闪出一个人——了尘师傅,他说我喜形于色,是有福之人。他还解释,顺喜为福,而喜表现为:添丁、路顺、人和。

最先确定我怀孕的不是什么试纸,也不是彩超,而是那个小和尚,了尘小师父。事实就是如此,铁板钉钉的事实。他在一星期前就告诉我怀孕了,这个小和尚,说的蛮准——添丁,还夸我喜形于色,但与“福说”南辕北辙。他只知其一不解其二啊,我是盼望有个孩子,可是我盼望的是与白光天有个孩子。

而这个孩子……

一个念头闪电般冒出,我要打掉这个面目蒙昧的孩子。从床铺上一跃而起,医生纤细的手指赶紧轻压住我肩膀:安静,请安静,你不是一个人了。

我要打掉孩子。

片刻沉默。医生启口——你情绪有些激动,这样吧,回去与家人商量好再作决定,三五天也不迟。不,我现在已经决定,马上拿掉。

医生盯着我,她不大的眼睛在冷静中透露潭水般的冰凉,我有些心烦她了,她的举动无疑是反对我的决定。

我也是母亲了,孩子来到世界不是偶然。

她要说什么?我瞪起双眼,脸色绯红,抓起皮包跑出彩超室,朝手术室奔去。刚上楼,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推着一辆车经过,车上有一个大玻璃瓶,一个抱紧自己的婴儿雏形浸泡在血水中,我胸口一阵疼惜。

顺喜即为福。

那么反面呢?我有些发冷,愣了片刻,转身下楼。

夜色迷糊,华灯初上。我一直在街上溜达,捂着肚子,脚步拖拉,仿佛身怀六甲。手机隔会儿就冒出泉水叮咚声,是洛夫的信息,不用看。

到小区门口时,手机铃声响起,《海边的阿狄丽娜》,我专门为白光天设的铃声,也是白光天专为我设置的手机铃声。这样一说,《海边的阿狄丽娜》的特殊意义就出来了。我们曾经是大学校友,他高我两届,我到校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,他负责接待新生,拖着我的行李箱排队、报名、找寝室。我在寝室坐下,发现《海边的阿狄丽娜》钢琴CD集不翼而飞,万分沮丧,白光天转身下楼,要我在寝室等他。我洗了澡,还到学校超市买了零食,回来时碰见白光天正在满头大汗地爬楼。我拍了拍他肩膀,白光天一转身,兴奋地拉住我的手,递给我一盒理查得钢琴CD集。噢,他刚才买来的。此后,他还送我各种乐器演奏的《海边的阿狄丽娜》,我们反复地听,最终达成一致意见,风笛吹奏的最迷人,令人浮想联翩,钢琴演奏的最经典,无可挑剔。我们各自的手机设置的都是风笛版的《海边的阿狄丽娜》。

白光天在干什么呢?

我按下接听键,隔着坚硬的屏幕,白光天的生硬还是亲昵如常——穆穆啊,吃饭没有?抱歉,我下午被安排出差了,给你短信你没有回。

原来还有白光天的短信,当然没有看,下午时分,我正在医院折腾。白光天说要出门两三天,我噢噢地应着,白光天啪地一声关上手机盖。

晚上,我特意煲了一罐汤喝。肚子偶尔动下,感觉是孩子张开了嘴巴在吞咽,胖乎乎的身子还在调皮地摇摆——看来,我似喜欢上肚子里的孩子了。

收拾好橱具,抿着茶水时,心中又有愁绪——白光天知道了,肯定会想到孩子的来历,而一算时间——眼前一黑,心胸烦闷。

第二天,半喜半忧地上班,转到菜市场两次,买了新鲜的小鲫鱼,买了童子骨。每每收拾完餐具,抿着茶水时,白光天与孩子的关系就缠绕在脑际,盘亘不去。

我决计去找了尘师父。

我以后在哪里才见到小师父?

白云生处有人家——当时,了尘就是这样回答我的。一伙人在名为泗水的森林中游玩,我落在后面,爬一处斜坡,手中拈着才刚刚结出果实的野草莓枝。一个斜挎着布袋的小师父从旁边的溪流跳到台阶上,我侧身让小师父过。小师父竟然羞赧地一笑,一手搭在腰身下的布袋上,一手在鼻梁间竖起:女施主,看你是有福人。

何为福?我笑了笑,不置一言,低头抬脚爬台阶。小师父后退一步,继续说,福者,喜形于色,女施主面善,喜色盈人。

我停下来,面对小师父,耸耸肩膀,问,你找我是算命吗?很抱歉,我的皮包不在手中,你可能一分不得。

小师父摇头,继续说,有缘乃天作,惟有顺应,钱财不过身外媒介,见笑大方,遇有福之人说福,乃双福为大喜。

何为喜?

添丁、路顺、人和是为喜。

我不禁哈哈大笑——小和尚说的福与俗世理解的“升官、发财”之类的福完全相异,耳目清新。小和尚见我如此开怀,也咧嘴微笑——顺喜即为福,然后转身而去。

顺喜为福,倒有些禅意。我踮起脚尖,喊:小师父,怎么称呼你?

了尘。

了尘朝林中走去。我继续喊:我以后在哪里才见到小师父?

白云生处有人家。

白云寺在密匝高大的林木丛中,林木多是枝叶繁盛、树杆挺直的香樟,偶尔穿插几棵耸入云霄的银杏。车跟随青翠欲滴的绿色一路披光泛亮,亮阔的车窗玻璃横亘着青枝绿叶的倒影。走着、走着,黑瓦白墙的寺院在眼前出现。

白云寺不大,不像寺庙,倒似过去年代的祠堂。三进三出的院落,雕楼与砖瓦上的颜色斑驳皲裂,与青石板合力削弱扑面而来的天光,幽暗与沉寂渗透了墨绿的樟叶、缄默的枯井和大堂中的各路菩萨佛祖及蒲团,脚步无形被抽去了重量,轻幽地滑动,树须仰头才见,高而宽的门槛须牵起裙角、弓下腰身才进。

了尘呢?

推开虚掩的木板门,问一个面容有些枯槁的出家人。他在习字,俯身一张案几,拈毫泼墨,雕花木窗与案几斜对,半开,竹枝横逸,天光倾洒。

劳驾,了尘师父可在?

果然是一张枯槁无颜色的脸,面对我,右手按住宣纸,左手——哦,他用左手写字——提笔仍在继续,我瞥见,一个“雪”字,隶书赋予的高古,在收尾的刹那有些寡合、肃穆。我不禁再次重复“劳驾,了尘师父可在”。

云游玉泉,辩经求学。

看着再次俯身案几的背影,脑海一一闪过他文绉话语,他倒是与这个几近破落的白云寺挺相符的。这个了尘,云游四海去了,蛮优哉游哉的。

退身而出。辨别不出色彩的声音再次响起——施主,请帮忙掩上门。

白云生处有人家。这个人家——那样破落的寺庙,储集的时光,漫漶着陈旧气息,还没到被改天换地的日子,破落的意味,何尝不是古意的坚守?这,倒衍生出一丝丝真。了尘在就好了,他去玉泉辩经,什么时候回来?我想听听他的意见,关于喜和悲,关于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。

在枯井口的青石上坐了一会儿,起身,行至刚才掩门的禅房门前,放下一袋茶叶,是野生的绞股蓝,纤细、墨绿,一根根性格十足地挺直成针杆模样,那是我准备与了尘师父一起讲话时喝的。茶叶在高阔的门槛下,落寞孤单,我想了想,在皮包里乱翻,翻出通讯本,撕下一张空白页,写上:山中之叶,自然恩赐,喜者可饮。压在茶叶袋下。

顶多有些怅惘,失望说不上。白云寺不因为了尘师父不在而失色,相反,它在我站定脚步于其间时,安静心胸,沉寂浮华。

如果了尘师父在白云寺,我径直寻了他去,径直就着一杯清茶,询问喜与悲,了尘师父这次会轻易点拨,还是闭口不语?即使交心深谈,我会接受认同?我没有把握。我在俗世内,他在俗世外,我在提速飞转的螺旋中,他在幽寂芬芳的莲花上。恰如咖啡对茶水,钢筋对树林——不是不能并论,而是相提时的合适路径,能否出现,这是互通东西或南北的前提。

不失望的原因是,我似乎找到那条路径,还似乎就行走在那条路径上了。佛家不是讲究悟吗?悟在心,心在静,静在幽古的情思中沉淀。

拨响白光天电话,想告诉,城市东上100里处的泗水森林中,有一个古老的小寺庙,名叫白云寺,白云寺里有个叫了尘的小师父,他告诉我,顺喜即为福。这些话几乎已经排好队,朝着我嘴巴涌动,伺机而出,但白光天没有接听电话。

放下手机喝茶时,手机响起,是洛夫,问,这些天可好,发你的短信一直没有回。

当然,他不是问责,而是问候,他的声音慢而轻,令人亲切。刚才被拦住的句子再次纷涌弹跳,我把准备告诉白光天的话告诉了洛夫。洛夫竟然说,他知道白云寺,里面有个厉害的老和尚,名叫悟净,会指墨书法,最擅长的是左手隶书。我眼前闪现出形容枯槁,用左手写字的老僧人,他的“雪”字落在宣纸上,在停顿的刹那寡合而肃穆。

洛夫很兴奋,在电话中津津乐道与悟净老僧人的交往。

……悟净师父啊,出口就是金玉良言,说“缘”就是“遇”——手机有来电提示,是白光天的,我只好打断洛夫的话。

白光天说明天下午回家,问我有什么事情。我停了几秒,回答,没什么事情,就问问你。白光天嘱咐我:开心地玩,明天见。

终是没有向白光天提起白云寺。

夜幕降临时,喝完白菜清汤,我想想,又按响白光天电话,白云寺真是不得不说的地方。白光天半天才接听电话,懒洋洋地问我什么事?

我今天去了白云——白光天以噢声(类似哈欠声)打断:你开心就好。

在应酬吗?手机里似乎很安静,白光天在干什么呢?终是无法相提白云寺了。一丝怅惘浮在心头,失落水漫山坡般地充塞胸口。

白光天明天下午回来,要是还保全二人世界,明天一天来得及,做掉肚中的孩子,做掉他或者她,那团尚未成形的血肉,模糊、蒙昧的种子,医生说,还只是一株小胚芽,我心中似乎升起一丝亮光——这么说,还不是孩子。马上又懊丧而羞愧,多么愚蠢啊,没有孩子的形状,但确是一具生命,血与肉糅合的小生命。

该与白光天怎么说!留下孩子,等于粉碎我与白光天的二人世界。保全我们二人世界,只有偷偷拿掉孩子。

再次想起了尘师父,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话。

百无聊赖中,下楼散步,转到露天广场。排队整齐的舞蹈队几乎站满了广场,正在翩翩起舞,他们或男或女,或老或少,一律步履轻飘,身段柔和,前进后退,向左向右绕出一簇花团。旁边花坛上坐着三三两两的老人或者情侣,悠闲自得。我心中一动,静者在心,这么喧闹的广场,其实是静的,笃定的心安,于闹中取静,才是真静。

拖拉着脚步朝露天广场后面走去,后面是一处人工花园,花园右上方的霓虹正在流光溢彩,那是一家连锁酒店。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它,迷蒙的夜色中,被装饰成哥特式样的酒店有些吸引人眼球。不过,随着越来越近的步伐,我忍不住笑了,门楣与廊柱被嚣张的金纸包裹,低级俗气的模仿,很滑稽,贻笑大方。在我微笑的嘴巴还没有合拢的刹那,我愣住了。旋转门前一对男女正从车内款款走出,男的腰身宽阔,头发是气派的板寸,是白光天,戴着墨镜,给我背影,但并不妨碍我一眼认出,他在前,后面一个娇小的女人紧随其后。白光天不是明天才回来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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